■ 林 鹿
三年前我離開中國來美國時,在機場填完計算機申報單,就徑直去登機檢票,沒有想到,等我要出來跟兒子冬冬告別時,機場的人對我說:「你看地上這條線,你不能出去了。」原來那條看起來不起眼的黃色線,竟然代表國境線!
我真想衝出去,擁抱兒子,但此時只能招手,互相喊一些話。當時以為只要半年就會回國,卻一再延期。至今快三年沒有看見他了。
我常常後悔那次機場送行,糊里糊塗進去,就不能出來了。我該衝出去擁抱冬冬一下的。我怎麼就那麼老實,就不敢再過線一次?現在想擁抱一下他可不容易了!
冬冬一直拒絕來美,我不遺餘力地表達和堅持,但對他產生的壓力超過動力。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多溝通,也更加認識彼此了。
我跟兒子說:「我沒有放手不管你,我很在意你,也在盡全力幫助你辦理來美的手續。你在我的生命中非常重要,我欣賞你的才華,願意為你舖設發展的道路。」但是,他並不領情。堅決拒絕我這樣的安排!
我總想給他打電話,但打通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在他面前竟然是語無倫次。其實,聽到他的聲音對我就是一種安慰。他聽到我的話,卻沒有什麼興奮感。很多時候,我只能通過email跟他聯繫。
冬冬:
媽媽還記得你上小學時,我騎車帶你去學校,每次都在商業場的天橋下停車。然後你自己走路過橋。我倆有個約定,每次你過了橋,到了那頭,就向停在這頭的媽媽揮手告別。然後我才離開。
有一次,你過了橋,竟然忘記招手,就消失在我的視線裡了。但我站在原處,沒有離開,心中有點兒難過。在等待的瞬間,看見了一幅遠景圖畫,有一天,你會走出我的視線,走出我的保護,完全獨立,不再需要我。趁著現在,趁那一天還沒有來到之前,得及早準備。我能安然面對那遲早要臨到的事情嗎?
我仍呆立在天橋的這一頭,突然,天橋那頭你又出現了,你站在那裡向媽媽揮手!你想起了我們倆的約定,又跑回來了!馬上我得到了安慰,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冬冬,那時雖然才8歲,但你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媽媽
媽媽:
從上初中開始,我的成績就一直不好,一直很被動地學著。在跟著成績走,一直很不舒服。現在我有了自己喜歡的學校和生活,我喜歡就這樣靠自己的能力走下去。我不想再進入一種跟著走的狀態。再去適應自己不想適應的學業和氣氛,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對自己的選擇不後悔。
我讀完大學以後會想來美國一趟的。主要是看媽媽,也是開拓一下視野。媽媽你在那邊不要擔心我。我很好。也需要去努力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你在那邊也要喜樂平安。還有很多話,不一次說完了。
冬冬
放手
看了一遍冬冬的信。我哭了。我沒有抑制。閘門開了,也沒有去關。情感這隻鳥兒,自顧自就飛出來了。我想起了我的媽媽,她從來都尊重我的決定。我16歲半就去天津南開大學讀書。我確定了自己的男朋友,我畢業工作,結婚離婚,去馬尼拉等等事情,她從來都沒有干涉過。
我是在媽媽去世後才越來越覺得,她是多麼的寬容溫柔。我差得很多,真需要學習怎樣去愛,我缺乏愛的功課。電話裡我聽得出來冬冬目前是開心的。那我也應該為他而開心。愛他、尊重他、理解他、幫助他。在愛中順服就不會困難。有愛,順服就不費力。
冬冬:
我知道你是真心不願意來。我理解你的焦慮、矛盾,絕對不會強你所難。我承認我還抱著一線希望,還在期待著某種轉機。有時候,人的不平安就是因為掙扎,因為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不要著急,我會給你充分的時間考慮。
你這麼年輕,就這麼有自己的主意、能獨立,是讓媽媽欣慰的事。本來孩子就不屬於父母,而是屬於賜生命的上帝。父母只是臨時的管家,受上帝的托付照看孩子一段時候。到了孩子自立的時候,父母的責任就完成了。你這個時候最需要人尊重你的決定,我耐心等待著你自己想通的那一天。母親要幫助孩子獨立,養育獨立的孩子才是母親的成功。
媽媽
媽媽:
謝謝你的理解。現在我過得很開心。我會努力的。有事再給你寫信。
冬冬
內疚
我想起陪伴他中學畢業考試時,替他找到了美術高中。那一天,他抓住最後的機會,參加專業考試、照相,確立了後來專業方向,這是非常關鍵的一個環節。他現在能上大學,讀廣告藝術設計專業,都是這個方向調整的結果。我和冬冬住在一起的那兩年,鼓勵他用電腦畫心情日記,鼓勵他藝術創作,讓他從藝術中獲得對自己的肯定,幫助他自信起來,重新建立自我形象。這些步驟很有效果。
冬冬18歲的時候,我特別為他辦了一次生日畫展。來了40多人。
但是,我還是一直為一種莫名的內疚所綑綁。我沒有去想這樣的內疚感從何而來。人生有很多根部的積累是難以察覺的,我們匆匆走過去,任某些問題存留在某一個角落,不去處理,這會繼續產生一些問題。但我要把自己從過往的傷害中釋放出來,除去我裡邊內疚的石頭,我的自憐是有害的。
我閉上眼睛,我看見什麼呢? 冬冬8歲時去他爸爸那裡住,週末我接他來我這裡,直到他上了住宿中學,我去了菲律賓四年。這正是他成長很關鍵的時期。
引起我內疚的根源情景浮現出來,我看見他的繼母在輔導他的英語單詞聽寫,他出了很多錯誤後,繼母扇了他耳光。我從馬尼拉回來的一天,兒子的繼母告訴我說:「我打了冬冬!」,她在宣告她的權力,我作為親生母親卻不能說什麼。繼母教育盡責,我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當冬冬和我一起住的第一個星期天回到父親家裡,因為頭髮的問題和繼母發生衝突。繼母一定要讓他把頭髮剪短,而他第一次抗拒,摔門離開,他父親知道後施高壓,一定要他向繼母道歉,否則不認他這個兒子。冬冬最後打電話向繼母道歉。
我回到成都後,在江邊的公園茶館裡,和冬冬、他的父親三個人一起商量冬冬讀高中的事。談話開始不久,兒子第一次當著我的面頂撞他父親一句,其實只是表示他自己的看法,他父親立刻把自己的蓋碗茶裡的茶水潑在兒子身上。那茶水也濺在我的衣裙上了。
後來一個晚上,因為冬冬的高中老師給他父親打電話,他父親來到我的住處,教訓他長達四個小時。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冬冬一直安靜地聽著,他的父親說:「你說啊!」,他就是一言不發。他父親離開後,我問冬冬:「你為什麼不說話?」,他說:「我不是沒有話,我是不想說。」
釋放
為什麼看見這些片斷?這些片斷讓我看見,兒子成長過程中壓力一直非常大,在他父親和繼母的家裡,從9歲開始,他沒有機會,也沒有權利說個“不”字,父母要求他凡事絕對服從。
若我不離婚,孩子就不會經歷這些壓力,他一直在壓力中生活那麼多年,嚴重損害了心理健康。若我沒有離婚,這些傷害就不會發生,這就是我內疚的來源,我後悔把孩子讓他們帶,看見孩子被傷害的結果,也已經不能彌補了,我對不起孩子。
我終於理解冬冬為什麼一直敢於對媽媽說“不”,因為在媽媽這裡,他能表達自己的意願,他可以想怎樣說就怎樣說,似乎很不懂事,但是,這卻是他心理健康的必要出口。這是獨立的呼喊,是長久壓抑的反抗,這對他的成長和獨立,非常必要。
也許,這是一個母親在這個階段能夠給予兒子的成長和獨立的禮物,我任冬冬表達他的自己,任他選擇他的意願,任他強烈地反抗大人安排他的未來,我選擇尊重他,幫助他心理調整,他多年積攢的壓力在他表達拒絕來美國中釋放了。
我畢竟還能為冬冬做這一點點,在幫助他心理康復的一個重要環節,看見了自己的貢獻,母親的愛可以達到的一個點。
我原不知道這有背後的意義。但過去的這些回憶使我及時地看見冬冬拒絕我的意義。我得到釋放、感到釋然。我從過往的拒絕傷害中看到了今天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