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官
是秋高氣爽的時節,大姊早在幾個月前就邀我到她和姊夫家住幾天。想念著肯達基州優美的風景、舒適幽靜的住房及她精湛的廚藝,我興奮的理了行裝,上路了。
這次的相聚相當令人放鬆,並沒有安排太緊密的行程,多數時間留在屋裡看看家人旅遊的相片及聊聊彼此的近況。
那天早晨,我睡到自然醒,懶懶的下樓來。大姊已煮好我喜愛的義大利咖啡,廚房裡飄著古巴三明治濃濃的焦香,她又端來了果汁,把新鮮的水果切好了,放在小碟裡,樣樣都引人垂涎。我坐在飯桌前,放眼看著窗外一大片被雨沖洗過綠到發青的草地,想著這幾天可真像到了頂級的度假勝地了,吃得好,睡得飽,離開了繁忙的生活,心情放鬆不少。看著大姊忙進忙出,心裡想著她就是這個樣子,總是照顧家人,現在媽不在了,她更是一心呵護著弟妹們,好像我們的媽一樣。我忽地恍然大悟,原來我覺得在這裡如此舒適自在,是因為我回到了娘家。
姊妹情深,互訴衷曲
大姊在我身旁坐下,一起望著窗外幾隻鄰居的狗在草地上跑來跑去,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聊著,陳年回憶慢慢出籠。她不經意地問起「妳怎麼這麼早結婚啊?」我怔住了,是啊!這個問題四十年來在我的心底已經問過幾千遍了。
父親過世時,我九歲,兩個弟弟一個七歲,一個五歲,兩個姊姊在外地求學,媽一肩擔起全家人的生活重擔。大姊那時剛上大學,就兼了幾個家教來分擔家用,跟媽同心協力撐起這個家。她不但是媽的機要秘書,也關心我們的學業,幫著規劃我們的前途。
我為什麼那麼早就結婚呢? 二十歲,大學還沒畢業,應該等畢了業,好好工作分擔家計啊!我還有兩個還在上學的弟弟呢!那時趁著大姊赴美留學,反正天高皇帝遠,也不管她為了負擔自己的學費還要養家,得打更多的工,我卻早早結婚離開家,頭也不回地走了。
為什麼這麼早就結婚呢? 也許我從小缺乏父親的形象,總嚮往有人像父親一樣的呵護我;也許我當時急著逃離那個家,因為對於家中的變故引起的憤怒與抑鬱仍然無法平息;也許對婚姻充滿了天真的憧憬……但是,無論如何,還是太任性,太不應該了呀!
我含著愧疚的淚水望著大姊,她也哽咽地望著我,充滿憐惜地說:「其實妳當時該唸完書,在社會上工作幾年,增加點經驗,性格也更成熟,再進入婚姻,這樣對妳比較好啊!」。不知是陽光太耀眼,還是她身上的光輝讓我的淚眼更加的模糊,但我知道心底那個多年來控告自己的聲音,此刻正快速地消退,代之而起的,是讓我挺起背脊的與有榮焉的感覺。當初急著離開這個家為了要追尋什麼呢? 四十年來在婚姻和社會中經歷了許多人和事,與眼前的親情相比,才知道自己原來所擁有的是如此的珍貴與難得。我真以這個家為榮,也以自己是這個家裡的一份子為榮。
空氣中瀰漫著的不僅是食物的香味,還有種說不出來的氛靄,讓這個早晨顯得格外神奇。
痛苦往事,無限追思
咖啡涼了,大姊把它熱過了,再坐下來,我們聊起了母親。我想起了這件對她很遺憾的事:「媽過世時我沒有能在她身邊,讓她孤單的離去真覺得很不忍心啊!」。
那天,我到洗腎中心去看她,醫護人員已幫她插管洗腎。由於那陣子她有情緒不穩的情形,她們就示意我先不要進去打擾她,讓她安靜洗完腎再見面。於是我隔著窗子偷偷的看著她,聽見她喃喃地說著:「我女兒為什麼還不來看我呢?」。我心裡正覺不忍,忽然看到她的主治醫師走進辦公室,心中大喜,就趕緊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跟他商量著把媽從療養院接回來由家人陪伴的各種細節,包括居家看護、輪椅走道、接送醫護車,申請手續等。醫生相當耐心的一一指導說明,很花了些時間,等我回過頭去尋找媽的身影,才發覺她已洗完腎,正被推上醫護車,預備送她回療養院。我匆忙趕到門口,望著她的背影,眼看天已黑了,外面風又大又冷,心想她洗完腎一定很疲累,不如讓她回去休息,我明天再來看她,於是目送她坐車慢慢地離去,這就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面。
當晚療養院的人通知我說媽忽然停止呼吸,正送醫急救中,等我趕到醫院,就已天人永隔了。
我們又再一次淚眼相對,大姊說她也很遺憾的是,她人住在外州,不能親自陪伴母親,只能電話連絡。媽在世的最後期間有一次鬧著情緒不肯吃飯,我連哄帶騙都不奏效,只好找大姊在電話中勸勸老人家。我見媽拿著電話,聲調愈來愈高,愈來愈激動,也隱隱聽到大姊在電話的彼端著急又帶些嚴厲地要媽一定要吃飯,後來媽就氣呼呼地掛了電話。這就是大姊最後一次與媽通話。
以回憶母親來撫慰傷痕
我們姊妹倆互相檢視著傷口,草地上的狗已回家了,四周十分地安靜,好像連時間都靜止了,如果媽現在也在這裡,看她兩個女兒愁眉苦臉的,會怎麼想呢?我忽然想起有一次她老人家已病得不輕,我正在廚房忙碌,見她笑咪咪地推著助行器慢慢走過來,一轉頭看到玻璃門外明月高掛,就咿咿呀呀地唱起兒歌來。我看了感動不已,這是怎麼樣的一種精神及人生哲學啊!一生滄桑,到了又老又病,卻沒有半點怨天尤人,她總是能跳脫出苦難的陰影,找出即使是一丁點的機會去享受人生的美好。
於是我轉頭問大姊:「妳想如果媽在這裡,她會對我們說什麼?」,她笑了起來:「她會要我們好好享受現在,以及每一天。」。我說:「我想她知道的,即使我們做兒女的有設想不到、做得不周到的,她還是知道我們是全心愛著她的。」
我又再度哽咽,大姊無言以對,我們又安靜下來,好像兩人都用心追尋著對媽的回憶。驀地,大姊站起身來,打開了音響,輕柔愉悅的音樂響起,我也站了起來,把桌上的碗盤收拾到廚房,於是姊妹倆開始擦擦洗洗,又有說有笑起來。
一個早晨,不僅挪去了多年以來壓在我心中的無限愧疚,又撫平了對母親永難彌補的遺憾,發生其中一件都已夠神奇,何況兩件同時發生,真教我讚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