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官
我們華人不慣以浪漫的鮮花或慶祝節日的驚喜來對配偶或家人表達情意,其實大可不必強求,生活中處處是傳情達意的機會,一句安慰的話,一個體貼的動作,一副關愛的眼神,同樣可以讓對方感受到深情依舊,彌足珍貴。 當外子事業發展到高峰,全家開開心心遷入一幢豪宅。那天,我正忙著收拾雜物,不經意一抬頭,卻發現黯淡的燈光下,外子呆坐客廳的角落,神情落寞,悵然若失。等我走近了,看到他紅著眼眶,眼裡閃著淚光,真不知他這樣坐了多久了。他嘆口氣說:「爸若還在世就好了,他老人家要能住這大房子享享福多好!」我無言以對,只能拍拍他的肩,陪著他靜靜的坐了一會,等他平靜了心情,再相偕投入忙碌。
接住對方投來情緒的球,並用心處理
生活中有時快樂,有時悲傷。當家人快樂時需有人共享,悲傷時需要被安慰,孤單時需要人陪伴。這些情緒像他們投出來的球,我們要夠細心,反應夠快,能穩穩的接住這些球,並且用心的處理。這種情緒上的互助共生,真能有效的加深彼此感情,增進親密關係,若能由其中理出頭緒並尋求因應之道,則能為家中解除一大難題也說不定。
婆婆從小錦衣玉食慣了,可喜的是老年到北美來,又上英文課,又樂於參加各種活動,很快就適應了新環境,惟獨講究美食的習慣依然堅持。
最初我請她掌廚,我在旁打雜,婆媳兩人在廚房有說有笑,合作無間。老人家眼看家中大人小孩把她作的美食佳餚吃得精光,不禁眉開眼笑,愈作愈起勁。到了她八十歲那年,我眼見她體力衰退,精神大不如前,已不忍讓她繼續在廚房操勞忙碌,就接手掌廚。
她拒絕吃我做的菜!
那知這個變動卻帶來了嚴重的後果──她拒絕吃我做的菜。一到吃飯時間她就關起房門,真餓了,就吃個小麵包。我本來以為她牙口不好,也試著熬些湯啊粥的,她竟全都不吃!這可怎麼辦呢?長期下去怎麼得了啊!家裡的人勸也勸不動,大家都束手無策了。我則一邊著急,一邊心裡不服氣,自問做菜的手藝並不差,也不至於到令人難以入口的地步。我是學不來她食不厭精的做菜工夫,在緊張忙碌的現實生活裡,可能我一輩子都無法做得出來合她標準的菜餚了。
山不轉路轉
有天忽然靈光一閃,我做中國菜她吃不來,那試試外國菜吧!於是搜集食譜,添購西式廚具,學習使用烤箱等,不管美國菜,法國菜,意大利菜,那一樣容易上手的就試做一番。或許發覺了廚房裡的新氣象,老人家竟然開門出來,到廚房來看我到底變些什麼花樣。眼見全新的廚具,異國風味的烹調手法,她又好奇又感興趣,開始問東問西,其實我也還在新手階段,於是婆媳倆成了共同探險的夥伴,邊摸索,邊嘗試,又有說有笑起來。端出來的實驗品燒焦了,其他家人不賞臉,婆婆這時卻出來打圓場,她把外皮切開,說:「看!這裡頭可香哪!」,一邊率先吃得津津有味……。
至此,我才領悟到她其實是個慈愛的老人家,過去她所堅持的,是她一生中諸多變遷裡最後的一道防線,那就是對往日回憶的懷念和無法割捨。她可以居住在不同文化的國家,學習新的語言,與新的朋友交往,但在內心深處,她仍緊緊護衛著成長時的珍貴回憶,那裡面有個大宅第,多少僕佣,奶媽,車夫,講究多少規矩,過年時多少廚子多久前就開始預備美食,多少親友在家中熱鬧歡聚……。這些與飲食結合在一起的回憶就是她的根,也是她的最後一份執著,倘若她連這些也放掉了,就真像失根的蘭花,漂流的浮萍了。我試著體會她的心境,陪著她聊了許多往日情懷,也嚮往中國菜繁複細緻的做法,至於現實生活中,哈!我們吃的是一個新手廚娘燒的外國菜,並且是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吃,感恩哪!
重要時刻的扶持特別重要
家人之間能夠體會對方的心境及情緒,並且在那些特別的時刻願意排除困難來陪伴支持,這是最動人心弦的做法。
幾年前,家中的老一輩相繼過世,只剩我年近九十的老母親如風中殘燭,多次進出醫院。最後一次出院時,醫生規定一定要把她送去療養院由專業人員照護,於是我們天天去療養院陪伴她。
外子那時正預備飛到亞洲出差一個月,於是在當晚搭機前去看了她,為她禱告,老人家很得安慰。那知二天後的傍晚,我才從療養院回到家,他們就來了電話,說她突然停止呼吸,正送醫急救中。等我匆匆趕到醫院,她已回天乏術了。
遭逢巨變,情何以堪?
我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在那裡,不能相信這樣的事。她老人家怎能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陪伴,就這樣孤孤單單的離開人世呢?守寡將近半個世紀,辛辛苦苦養大五個兒女,加上長年病痛纏身,怎會是這樣的結局?
看我半天說不出話,醫護人員提醒我該辦的手續,並且需要連絡親人及葬儀社等。我宛如身在夢中,機械性的簽字及撥打幾個電話,聽到遠方的親人在電話的彼端驚叫哭泣,我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深夜回到家,外子已電話連絡在附近上大學的兒子回家多照看我的情形,並交待他當晚要特別留意。兒子也懂事,整晚未曾合眼,頻頻到睡房來看我。
由於老人家已過世,親人們再趕也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了,並且他們需要遠從太平洋彼岸飛過來,上班的還要請假,不能馬上動身,於是大家商量好,先由我出面統籌安排後事,他們則趕來出席喪禮。接著我就開始一連串的忙碌,選定禮堂,跑葬儀社,連絡神職人員,訂花,發出訃聞,預備喪禮的程序,安排親友的食宿交通……。我強忍著哀痛,知道自己一定要堅強,因為只有一個人承擔這些事,硬撐也要撐過來。
母親過世的第三天,外子趕回來了,扣去出入境手續,來回旅程時間,在出差地只停留了十四個小時。他馬不停蹄地排開一切會議,重訂機票再風塵僕僕的趕回家。一進門就擁我入懷,輕聲說:「妳安心吧!我回來了。」,我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一個女人對婚姻要的是什麼呢?不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有個肩膀可以靠著流淚嗎?當下我就告訴自己,不論他以後再忘了我的生日或結婚週年,我都不再計較了。因為這樣刻骨銘心的經歷,可以抵用一生之久。